臺灣有一所大學,前些年花了不小的力氣,爭取到了所謂的「國家品質獎」,並為此大大做了一番宣傳。

從表面上來看,教育「品質」有保證,誰曰不宜呢?但是在我看來,此事正好具體而微反映了臺灣高等教育最深層的危機──我們正在用工業發展的邏輯來看待我們的高等教育。這是一場令人觸目心驚的革命。

得到國家品質獎的這所學校,為了得到評審委員的肯定,多年來持續在學校推動所謂的「全面品質管理」(TQM)。全面品質管理何物也?是美國企管顧問戴明博士(W. Edwards Deming)於1950年代在日本提出來的管理概念。1950年代,迄今已超過一甲子的時間,這世界已歷經很大的轉變。最根本的轉變,是我們由「工業」社會,轉向了「後工業」社會,雖然這「後」到底是怎麼個「後」法,還有一些爭議。

沒有人會否認,「品質」仍然是很重要的一件事,但是多數人也都會同意,創新與創造力,才是這個時代競爭力最主要的關鍵來源。一向以品質傲人的日本產品,因為原創能力的衰退,近年來遲遲無法挽救他們在全球市場上的頹勢。

在創造力經濟的時代,原本我們應該寄望大學扮演的,是知識創造的火車頭角色,勇於實驗,勇於冒險,勇於與眾不同。這原本應該是大學的天職。但是我們的大學,卻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。

我們的教育體系,過去五年花了五百億臺幣,讓幾所「頂尖大學」追求所謂的全球排名前百大。現在大學教授在路上相遇,最常見的問候語當然不是問你吃飽了沒,也不是問你最近讀了什麼書,做了什麼研究,而是問你績效考核表上的「你那邊幾點?」。就如同作家詹偉雄所說的,追求排名背後的集體潛意識,是集體化社會嚮往一致性、標準化、規模化的心智結構,是典型工業主義的產物。而我們現在把這樣的工業主義渴望,加諸到大學身上。

過去我們的大學的運作方式,承襲的是西方大學數百年來的傳統與習癖,從當代的眼光來看,這些傳統與習癖甚至是「前現代」的,當然有它沒有效率、不合時宜的那一面。沒有人說大學的傳統都是好的,大學需要改革。

但是我們現在所面臨的深切危機是,我們用一套看似「現代的」、要求效率與紀律的、追求規模與標準化的規範來看待與對待大學,但是沒有人敢於提出警語:這種看待知識生產與人才培養的方式,同樣是落後的,無法符合時代需求的,而且甚至是更危險的。強調差異化、創造力、個體主體性,不是我們認知的臺灣未來希望之所在嗎?為何我們的大學「進步」的方向,卻恰恰是與此背道而馳呢?我自己在大學裡教書經常也不免困惑,一個越來越規格化、制式化的教育體制,卻期待可以教出有創造力、有思考力、足以迎向未來挑戰的學生,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嗎?

臺灣有脫胎轉型的陣痛,這在各個領域皆然,但是「大學工業化」的轉型,卻是一項落後時代甚多,弊多於利的轉型,它無法培育未來社會需要的人才、無法提供這社會需要的知識生產,它將使大學繼續和這個社會脫節。

中國大陸是全球DVD普及速度最快的國家,原因是他們錯過了VCD世代,沒有VCD的牽絆,讓他們直接從錄影帶跳級到DVD沒有包袱。我希望我們的大學也能做得到。

專欄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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